Beatles

2020年的春天

这是疫区中心，一个普通人家的普通故事

1.

时间：2020年1月16日21点25分

地点：武汉市汉口某民建项目办公室

“张工，夜宵有热干面，可来一碗？”

厢式板房办公室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新来的实习生，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笑嘻嘻的探出脑袋来，露出一颗虎牙，看起来生机勃勃。

“张工？！“

“张工？“

“张工？热干面吃不吃？“小伙子大步走到被唤做张工的男子面前，一把扯下他的耳机，大声喊道；

“哦……”张工从施工图里抬起头来，”晚上不吃热干面，有藕汤叫王姐给我来一碗。“

说完，他又埋到施工图中去了。

“好嘞，就来！”

虽然被喊做张工，也就是个三十出头的精瘦男生，一张刀削斧劈般的韩式面孔，大眼睛长睫毛，配了建筑工地一贯的特产——被太阳晒黑的皮肤，终于显出了几分该有的严肃稳重来，张卯，三十岁，某房地产公司武汉分公司项目经理，负责汉口樱花小区的整体建设工作。

呼噜呼噜喝完藕汤，实习生换了一身薄一点儿的运动装挂着一个篮球进来了，“张工，搞完没得，打球去不？”

“再等我十分钟!”张工噼里啪啦的发送着明日的工作安排；

“你喊张工做么子！别个女儿才四个月，不得回家带娃啊。”

“没得事没得事，张工老娘在这里帮忙呢，轮不到他来带娃儿。“

“哦，今天也大年二十二了，张工老娘还没有回老家过年么？”

“急什么，张工老家不就一百多公里吗，个把两个小时的事情。“

“哦.”

都说加完班后来点儿运动不容易猝死，一场酣畅淋漓的运动让小伙子们在大冬天里都出了一身热汗，索性脱光上衣，光着膀子来回跑；

体育场的门卫大爷喊了一嗓子，“小伙子们，莫脱衣服，回头搞冻着了，今年感冒会死人的！”

张卯的好哥们儿昨天给他发了个微信，“带口罩，少出门，今年流感有点儿危险。“

张卯发了个嬉笑的表情，“协和外科容不下你了？你管得也太多了一点儿，这不是人家门诊医生的事情吗？“

想起来好友的告诫，打完球回家路过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时，张卯停了车子，进去买了一包口罩。

2.

时间：2020年1月18日

地点：武汉市汉口某民建项目办公室

降温了，呼呼的北风吹在建筑工地间，让人不由自主的缩紧了脖子，加快了脚步。张卯挂了手机，扯开了自己的羽绒服拉链，胸膛快速的起伏力度，脸红脖子粗，一时半会儿都平静不下来。

电话是张卯的父亲从老家打过来的，两个人在商量过年回老家办喜酒的事情，一言不合，以大吵一架收场。

张卯在去年结了婚，借遍了亲朋好友在武汉买了个房子，然后就是孩子出生，他拼命加班，想多赚点儿奖金养家糊口。

是的，张卯和女朋友年轻气盛，一不小心搞出人命来了，只好奉子成婚，他又不是不负责任的男人，现在眼前的主要矛盾不应该是买房领证生娃儿带娃儿吗？两家人不都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吗？怎么就不算喜酒了？为什么非要回老家请客接亲搞个几十桌，我现在哪里有这样的闲功夫啊！

在公司，张卯是领导重点栽培的对象，年纪轻轻就做了项目经理，公司发展速度快，张卯讲话做事也越来越快，和老父亲来来回回讲了两遍，老父亲还是不听，他便恼了，嗓门儿也大了起来，直接丢下来一句挂了电话，“要搞你自己搞，我们那一天回来参加就是了，多少钱找我报销!”

老父亲在那边气了个仰倒。

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张卯回了家，刚准备抱起肉乎乎流口水的女儿亲一亲，老婆大喊起来，“张卯，快洗手去！不许碰宝宝。”

张卯嘻嘻笑着去洗手了，洗完手回来抱着女儿亲，一边问道，“妈行李收拾好没有？我送你去汽车站。”

老娘一边收拾自己的行李，一边小心翼翼的问他，“又跟你爸吵架了？“

“没有，我都由着这个老头子！“

女儿长得胖乎乎的，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骨碌骨碌转得正起劲儿，好奇的盯着爸爸正在咬苹果的鼓动的腮帮子，仿佛这是什么莫大的好玩儿的事情。

“你再怎么说也不能跟你爸大吼大叫，你结婚生孩子是个喜事，论理是要办酒请一请亲戚朋友的，你们这么忙，我回去帮你爸，你把日子定下来就行……”

老娘的声音温和而絮叨，奇异的安抚了张卯焦急躁动的心，他此时也后悔起来，老人跟小孩不都一样么，是不能拿公司里办公的语气和他沟通，得半哄半骗才行，老父亲十分憧憬这唯一的儿子正式娶亲，三金六礼齐全，在亲戚朋友面前好好风光风光，农村里，不就讲究这个面子吗？搞好了，可以吹上三五年，随随便便糊弄，自己就是别人的谈资了。

他从小在那个乡村里长大，对这些繁文缛节，虽然厌恶，却也理解，本来他是打算按照流程走的，可是老婆的肚子不等人啊，女儿急着要来，哪有不接着小天使的道理。

“我知道了，妈，回头我跟爸道个歉，然后再把这事儿跟媳妇儿商量一下，我们初四办喜酒吧。”张卯答应道；

“好嘞！“老娘笑了笑，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一点，张卯心中一动，回头问下媳妇儿，啥眼霜能治老娘脸上的皱纹呢？

正值春运，汽车站人潮汹涌，一半都带上了口罩，电子显示屏里面轮番滚动着发热咳嗽病人要积极上报，还有最新的确诊人数，数字不断跳动，跳得一向没心没肺的张卯突然间心中一沉，协和那个死党说什么来着？SARS又来了？！

把老娘送上车的时候，张卯又给塞了三个N95口罩，嘱咐了一句，“到家以后如果不舒服，及时跟我说。”

张卯这个时候并不知晓，只有这3个N95,以后在老家整整20天都买不到新的了。

3.

张卯记得很清楚，武汉的封城令是2020年1月22日上午十点生效的，他原本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过年的时间。

这个时候，问题已经很严重了，口罩断货，抗病毒药断货，医院发热门诊爆满，网络上各种信息以分钟的速度递增，谣言混杂着真相，让人分辨不清。

他站在自己家十楼的窗户往外看，距离他家不到三公里远的地方，华南海鲜市场的封条清晰可见，窗外车流依旧涌动；

张卯从小到大，运气一向很好，19号还在公司年会上中了个IPHONE11，这一回，也不例外，他撞上疫区正中心了。

他翻手机的时候有点儿慌，点好友的电话点了五次才打出去，武汉协和，接收发热病人的重点医院，各项物资告急，他不知道好友现在的情况如何，他也想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好友的电话是三个小时以后才回给他的，虽然外科医生不用上呼吸科帮忙，可是协和明显已经成了目前大热的爆点，行政工作和配合工作都能让他忙得脚不沾地。

还好，好友目前还一切正常，半个小时的通话让张卯重新复习了一遍大学一时好奇选修的生物病理学。

这次的新肺炎的治病机理是一种病毒，蛋白质外壳，RNA内里，在外部环境中脆弱得一匹，不管是高温、紫外线还是酒精，都能迅速分解破坏病毒，一旦进入人体，就开启了老鼠进了谷仓模式，疯狂复制繁殖，把人体当作一个移动的病毒工厂。科学发展到现在，人类对病毒依旧毫无办法，只能依赖自身的免疫力，打败病毒产生抗体，所有的药物治疗只是平复病毒在人体产生的额外反应，让你感觉好受一点，顺便维持在和病毒抗争的情况下人体的正常运转。

病毒的传播大部分都是飞沫传播；

如果你真的不幸中招了，轻症的自行隔离，家里人照顾，按照我们协和出的方子自行治疗，关键是要有信心，保持好心态，因为医院更加危险，病毒浓度更高，到目前为止大家都是在保守治疗；

实在不行了，才能打120住医院，但是重症的概率没有超过10%；

所以这次，有基础病的，免疫力低的，老人小孩孕产妇……都很危险；

而武汉最危险的地方就在于，已经感染的人得不到收治，自行飘荡在武汉甚至全国的每个城市，你完全不知道你会在哪里碰到哪个人是病毒携带者……

张卯愣了半天，不知道怎么是好，直到手机响了，才打断他神游天外的思绪；

老家定的酒店给张卯打电话来，说是接到政府通知，疫情期间不许营业了，张卯的喜酒订单只能退了。

张卯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一直担心不知道怎么和父母说这种非常时期还是取消订单比较好，这下好了。

父母的电话却先于他打来了，语气焦灼的双方互相报了平安之后，大家对取消喜酒之事都没有异议；

之前吵得唾沫横飞气得要死的事情突然之间烟消云散了，虽然遗憾，但是理解。

“张卯，现在太危险了，过年你们别回来了。“

父亲的一句话，让张卯愣了一下，火车站机场汽车站都被政府封了，高速公路还是通的，武汉到老家只有一百多公里，两个小时就到家了，他上个月刚买了儿童安全座椅，准备把老张家第四代带回去过个老家的年。

中国人过年大过天，不回家，可以吗？

“你们也别留在武汉，赶紧走吧，去广东，你们不是在那里有个小房子吗？躲过这一阵再说，我听说武汉好多人都跑去躲难了，今年是灾年，对了，把你老丈人丈母娘也带上，现在高速还能走。”父亲在视频里说道；

“那……你们怎么办？”不得不说，张卯心动了，可是父亲母亲怎么办？老家医疗条件本来就差，万一他们也被感染了，自己还跑那么远，怎么帮得上忙？

“我们没事，不发烧，你妈天天都量体温呢，我们这农村，地方大场子大，风又大，什么病毒都吹跑了。”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真的不害怕，反正他在拼命让张卯放心；

张卯回头看看正在喂奶的媳妇儿，她其实自己也还是个宝宝，今年刚刚24岁，平时就胆子小，可此时她看向宝宝的眼神，温柔又坚定，真的看不出一丝恐慌和害怕。

媳妇儿总是说宝宝虽然小，但是也能感知大人的一切情绪，自己害怕了宝宝就害怕了，所以不管怎样，我们要开心勇敢，宝宝就会开心又勇敢的。

这是小女生自己幻想的第六感么？太幼稚了，张卯原本是嗤之以鼻的，可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知不觉的也选择了相信。

张卯放下手机，把媳妇儿搂在怀中，“我们不走，我们留下来，你……怕不怕？”

怕……可是，这里有我们的家，有我们的父母和亲人……

4.

事情的发展比张卯想象的还要严重；

武汉封城的程度震惊了全国人民，先是机场汽车站和火车站停摆，然后高速也封路了，接着是公众交通，地铁和公交全停了，到最后，私家车也禁止上路。

拥有1200万人口的大武汉，交通全靠电动车和两条腿。

为了应付越来越多的确诊病人，政府开始修建专门的传染病医院，张卯看着医院建设的直播，嘴里喃喃念着，拼装集装箱板房，我也会啊，要不我来帮忙吧？

可是和大部分武汉人一样，张卯要做的，是照顾好自己和家人；

张卯的每天日常已经变成了：买口罩，托朋友买口罩，买温度计，托朋友买温度计，买菜买奶粉……

一家一家都买不到的时候，他突然间觉得采购部的同事真心很不容易。

内部群的消息炸了，他们办公室确诊一个，还有在他们的年会上面，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同事，有了疑似症状，张卯没敢跟家里人说，他托外地的朋友帮忙买常用的抗病毒药。

“这是我朋友的地址，麻烦你也给他买一份。“

“我只能管得上你，不能拯救大武汉，我们这儿出门也有风险的。“

“……我们这个同事有疑似症状，他现在在宾馆自己隔离，不敢回家，武汉药房已经买不到了，他离婚了，也没人照顾他。”

“……”

张卯不知道，屏幕这边的朋友悄悄酸了眼眶；

“好，明天我多跑几家。“

虽然寄往武汉的快递已经变成了慢递，但是朋友依然在药盒上画上了笑脸，加油啊，一定会好的。

常常鼓励，总是安慰，偶尔治愈。

5.

张卯本来以为，父母是最顽固的；

就像微博上面说的，说服父母戴口罩和父母说服自己穿秋裤一样难；

张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给父母搞回去了30个一次性医用口罩，父亲悄悄的，给左邻右舍一人发了两个；每天视频看看小孙女，总是带着口罩，手机拜年都取代了出门拜年，刚好为张卯一家回来过年准备的如小山般的美食，老两口可以慢慢吃了。

“你们要是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啊。”张卯欣慰之余还是很不放心，老家的确诊数也破千了。

父亲哼了一声，“管好你自己一家吧，我还没老到不能动。”

其实，两代人之间没有那么大的代沟啊，张卯笑笑，他喜欢这种同舟共济的感觉。

“今天立春呢！”媳妇儿跟张卯说道；

“立春怎么了？“张卯不解；

“春天到了，武大的樱花快要开了，今年怕是没多少人去看咯。”媳妇儿的语气不无遗憾，是的武大樱花，驰名中外，每每到了花期，人多到不行，本地人只能被挤去东湖看樱花了，来了武汉五年，张卯并没有和媳妇儿实现过樱花树下打卡拍照发朋友圈秀恩爱的心愿。

“没得事，等疫情过了，老公带你去日本看樱花。“张卯嬉笑着许诺；

“不要，家门口的花才是最好看的。“

宝宝咦咦啊啊的开口，论证妈妈的话是对的；

“哦，那蔡林记的热干面要不要吃嘛？”

“不要，想吃妈妈熬的排骨藕汤……”

今日立春，阳光正好，乌云不在，2020年的春天终会来临。

 

//樱花会开的，热干面继续美味，排骨藕汤也继续香浓，因为我们不会放弃，武汉加油!